毛语文咧着嘴笑，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部下，“兄弟们，我常说不要觉得读书人就多么了不起。

你们看呢，也就是这种货色。”

谷大用知道，“黄思过。

他祖籍浙江宁波，少时聪慧过人，据说在六、七岁时就能背诵《大学》天顺八年甲申科进士及第，出仕途为官之后，因看不惯上司，所以屡屡抗上，成化年间辞官归乡，这些年常常聚徒讲学，颇有影响力。”

彭泽抬手，“与民争利不要说了。

当今圣上用度节省，所筹集的银两大多用于国事。”

“你说我是小人。

那我问你一句话。”王琼笑了笑，食指和中指并拢，那手势像是作画一样，“这个……你知道，苏州府、松江府的田价连山东、河南那些地方田价的一半都不到吗？”

于是这段时间和这片空间里其实已经失声。

看起来喧闹满城，可谁也听不到谁在说什么，听到了也不在意。

另外一边，

按察使彭泽真的是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对着王琼咆哮，“中丞！

毛语文已经在杭州杀人了，若是再不管，杭州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按察使衙门里的官员也分别来向彭泽求情，

说到底一句话，不能让毛语文断了浙江的读书种子。

基本上他们即便真的去劝了，不仅他们名声不保，就是事情也不会有改观。

万千士子再把他们打成不耻之人就好了。

偶尔不在杀人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就好了，至少他今天有能力让她可以不再受风吹雨打。

毛语文视线微微右偏，盯上了下一个人。

最后关口，毛语文出声，他俯视下去，是五张其实还稚嫩的面容，

“为何停下？

动手啊？

！”此人有些小胡子，很好认，就是一直说话的那个。

彭泽握着拳头，转身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毛语文偏向右边俯视了一下，“都吓尿了，想必以后也不敢再反抗朝廷了，既然不反抗，那么就留下他吧。”

“开海是祖制，士绅优免也是祖制。

你说哪一个动起来容易？”

哗。

谷大用略作沉吟，“打一打应当没什么关系。”

“首先你们的意见出不了浙江，因为中丞不会不顾总督的意见，总督也不会不顾陛下的意志。

说到底，你们高声阔论、大谈忠奸，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杨廷和、顾佐这些人，你们反对的是皇上。

所以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浙江好，本官劝你们都回家去。

若是有什么意见，可以上疏，陛下也没有严惩那些言辞激烈的御史不是？

但不要聚众煽动人心。

切记，切记。”

最后彭泽甩袖欲走，

王琼对着他的背影提醒一句，“彭泽兄，你我同朝为官，即便是出于同僚之谊，我也还是要说一句。

你最好也和我一样，这几日坐在这里，不听不看不说，事情过后，安然无恙。

否则，便是浙江按察使，那在朝廷的眼中也不是个多大的官。

飞蛾扑火，何必呢？”

所以人押到下面的时候，还是在狂吠，

动手的锦衣卫看毛语文好像在怔怔出神，但按规矩，只要没有其他命令，他们不可以擅自停下。

所以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头儿确实没有要说话，于是心一狠，

“等下。”

“黄……黄先生……”

“我管你惧还是不惧。

你惧不惧对我来说都是很无聊的事。”毛语文不在意，他重新上马，“抓起来吧。

下一个。”

但王琼一概不理，他可不是彭济物那种榆木脑袋，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江西巡抚都被抓了，他这个浙江巡抚去凑什么热闹？

真要那样做，还不如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呢。

噗！

！

“头儿，还有这个吓尿的呢？”

对于王琼来说，彭泽也不必来。

毛语文扔下缰绳进府，先施了一礼，“叫公公好等。

有些事情，路上我便已经听说了。”

十一月初六日，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转进杭州城。

说起来不是很凑巧，过了午后，天色有些变化，本身就有些冷，老天爷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毛语文没说话，手势摆了摆。

比如说，走到今天，他后悔吗？

这样的下雨天，也让他想起小时候。

彭泽的话说完，李旻、李志等一众儒士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刀下留人！”

“你难道还想杀黄先生？

！”年轻人那表情，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而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那样的话。

当初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话是你说的，现如今苟且求生的话也是你说的。

“钱塘李氏海贸走私，违抗圣旨。

哪怕是到了京师，陛下也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你要救，怎么救？

他有活着的理由吗？

难道和陛下说，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好！”

毛语文在办事的时候，鲜少有像今天这样人不多、还安静的。

这一静，人就容易面对自己的内心。

总也没有当着他面妄议国政的道理，而且真要说出来，反而是置彭泽于不义之地，你说他是向上禀告，还是要包庇呢？

不要说他们不太相信朝廷会这样动用屠刀。

于是又是一具尸体。

二楼传来一个女声和男童声，随后‘啪’的一声，窗户也被关了起来。

“好。

成全你。”毛语文示意按住他的那名锦衣卫。

步履停下之后俯视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的怒火是清晰可见的，“毛副使，他们有何罪过，竟然让你当街行凶？”

“暗无天日，暗无天日啊！”如此不讲道理的回应，令黄思过心中大寒，“你这么做，真的是天子的旨意吗？

天子叫你浙江擅杀读书人？

！”

这道高亢之声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的，毛语文和众人偏过头去望，竟然看到一个老者撑着纸伞在雨中一步步走来。

“……士绅是可以优免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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