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绿(2/3)
“请相公指教。”
“那就是……官家虽然心神震动,但既然在太原时便已经许诺,就绝不会在出兵这种大事上再度动摇的。”吕颐浩仰头看着对方认真解释。
“而韩李二位,一个在行在流离时便相随为腰胆,一个孤军在陕,遥相托付十载……心里对官家多是愿意信任的。
倒是吴节度你,依着老夫老看,恐怕是初次统揽如此大军,身上负担极重,以至于有些顾此失彼,见到一些情状便心浮气躁起来。”
吴玠一时恍惚……动摇的居然是自己吗?
“不过吴节度且放心。”吕颐浩继续仰头看着对方平静言道。
“尧山如此,北伐如此,官家都将中军大任托付于你,且毫不犹豫,便是韩李二位也未有一二言语抱怨,这就说明,官家对你的专任与信重也是独一份的……所以有言便寻官家直言相告,有虑便也直抒无疑,不必经过老夫这一遭的。”
吴玠赶紧拱手:“吕相公教训的是。”
“当然这次既然说到这里,老夫就替你转达,十几万大军,庶务繁忙,且回去吧!”吕颐浩不急不缓掉过头去。
吴玠知趣应声,赶紧拱手告辞而去。
而吴玠既走,吕颐浩在原处稍驻,待梅栎一声不吭走过来帮忙打伞,二人这才一起轻轻转出廊下,继而从容走出县衙,却又在烟雨迷蒙中缓缓穿过街道,小心翼翼登上了湿滑的南城城头,而到城上,远远便有赤心队班直涌上来护卫,将吕颐浩与梅栎引到正在城头上木棚下眺望远方的赵官家。
相公来谒见官家,周围人自然知趣稍微散开,唯独地上湿滑,吕相公又拄着拐,所以御前班直统制刘晏与内侍省押班邵成章二人不敢稍离,依然立在木棚下两侧,便是梅栎等人,也只是与几名班直后撤到十几步外的另一个木棚下,也不敢走远。
“相公既受风寒,没必要冒雨登城的。”赵玖回头相顾。
“一则,区区风寒,不至于即刻要了这条命;二则,年老体衰,又伤根本,终究不能长久……既然如此,不妨肆意一些。”吕颐浩扶着拐杖失笑以对。
“况且,大战降临,不知道多少人将生将死,区区一个老朽的性命不值一提,官家就不必管我了!”
赵玖也随之失笑:“相公豁达。”
“雨水虽缓,却迷蒙一片,不知官家这几日每每登城,都在看什么?”吕颐浩轻轻越过这个话题,好奇张目,却一无所获,不免稍为不解。
“首先是看水势。”赵玖没有必要故弄玄虚。
“朕从第一日就注意到了,春雨一落,太平河便浑黄一片,雨水根本遮不住水势暴涨下的河道。”
“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
过我黄楼下,朱栏照飞甍。”吕颐浩缓缓吟诵,继而感慨。
“太平河本是小河,却不料一场春雨成了两军分野……”
“虚的。”赵玖不以为然道。
“雨水一停,只要河道通畅,水势一两日便能落下去不少,而朕亲口问过数个本地老人,都说春雨不比秋雨,不可能持续太久的。
便是水势不落,这等几十步宽的雨后泛水,木筏、长木,须臾可成浮桥,也还是没用……所以,终究如吴晋卿所言,能挡住十几万大军的,只有十几万大军,既不是黄河,也不是绵蔓水,更不可能是这区区一条太平河。”
“如此说来,官家决心已定?”吕颐浩微微再笑。
“不错。”赵玖平静以对。
“要朕从根本心意来讲,这一战未免太仓促了……但是,局势走到眼下,哪里是人力能控制的?
便是朕为官家,内心犹疑,又怎么可能逆大势而为?”
“说的不错。”吕颐浩若有所思。
“自官家炸开太原城后,这一战就免不了了。”
赵玖缓缓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吕颐浩也拄着拐杖稍作沉默。
但片刻后,他便望着春雨迷蒙的前方,略作醒悟:“官家之前说‘首先看水势’,那其次是看什么?
金军军营是望不到的,莫非是看这一片茫茫绿色吗?”
“不错。”赵玖望着前方坦诚以对。
“朕依然是从第一日便注意到了,雨水之后,难掩春绿,而这几日雨水淋漓不停,绿色居然肉眼可见便的浓厚起来……”
“从获鹿城向南望去,只能看到些许太行山边角,如此春绿,多半还是荒田中无人打理的野苗杂草。”吕颐浩若有所思。
“整个获鹿往南、往东,皆是上好良田。”
“是啊,上好良田。”赵玖冷静接口道。
“而已经到二月了,本该春耕发苗,当此春雨,农夫也该披蓑笠而清内涝,但此时本地农夫却实际上多半被圈在对面军营中当签军了……剩下老弱妇孺,也都逃入太行山去了。”
“区区太平河,一条黄带而已,当此满目浓绿,确系是大势不可当。”吕颐浩一时感慨。
“怪不得官家决心这般坚定,便是曲都统如此狼狈抵达,也不曾阻拦官家半分心意。”
“话虽如此,还是要讲军事的。”赵玖摇头解释。
“从韩、李、吴、王全都力保呼延通朕就知道,他们是是要以此提醒朕,我军士气尚在,战事切不可延缓,今日曲端与他们争执,就更是明显……若非是他们态度坚决,朕区区一个不知兵的官家,如何敢这般坚定?”
吕颐浩点点头,然后忽然笑出了声。
赵玖不解回头,却正迎上对方略显怪异的目光。
“臣失态。”吕颐浩收回目光,略显感慨。
“只是想到了当日真宗时情形……檀渊之盟前,堂堂中国天子,居然不敢渡河,以至于要寇准那个相公哄着骗着带过河去,即便如此,事后想起此事,居然还记恨着寇准……往前自春秋以降,哪里有这样的皇帝呢?
偏偏……”
“偏偏大宋却一堆这样的皇帝。”赵玖接过此话,也不禁失笑。
“而又偏偏,今日你我君臣居然来到真定府下一小城,距金军十余万不过十余里?”
“不错。”吕颐浩肃然相对。
“臣正是此意。”
赵玖微微含笑颔首,继而稍作停歇,君臣二人一时无言,而雨水也似乎随着二人的稍歇一起缓和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看了一阵雨水的赵官家刚要再行言语,却不料吕颐浩抢先一步,直接语出惊人:
“官家,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两句话要交代官家,还请官家念在臣是在位宰执的份上,认真听取,而若是有人将来对什么事情有什么质疑,官家也尽可推到臣身上。”
赵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对方来看。
而吕颐浩则拄着拐杖,望向了雨线越来越弱的前方:“官家,那日在太原城外,官家那番言语,臣这些天无一日不在思虑,而以臣的经验与能力,想来想去,除了那晚劝官家一如既往不要失信外,却只又多了一个法子而已……那便是君当为先!”
“为先?”
“为先。”吕颐浩肯定答道。
“官家在江南曾讲,凡事必有初,而臣一生之法门,却是为先二字上。”
“朕愿闻其详。”
“不是什么深奥学问,比不上吕公相变家学为原学……一点心得而已,而且极为粗浅,就是字面意思。”吕颐浩喟然以对。
“放在眼下和将来,便是两个具体建议,也是臣要说的两句话。”
“请相公赐教。”
“一来,数日后大战,必要之时,官家可为军中之先。”吕颐浩循循善诱。
“依臣看来,这并不危险,因为倾国之精锐都在这里,当河对岸兵马超过这边时,官家率众为先,其实反而是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躲在后面,却与大军相隔,反而会招来危险与祸患。”
“有道理。”赵官家回复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预料到的答复。
“二来,此次北伐之后,千头万绪,黄河以北的疑难,官家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臣想了许久,若想要妥当处置,却也有一个当国之先的法子!”言至此处,吕颐浩转过头来,认真相对。
“官家,臣昔日在燕山道,看燕京颇有地利之中,若此次北伐能全取北方五路,何妨迁都燕京,重定乾坤?”
听到最后八个字,一直纹丝不动的刘晏和邵成章齐齐抖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在赵官家与吕相公身后对视一眼,都难以掩饰自己眼中的震惊之色。
不远处,在场唯一一位文官更是在心神震动之余同时醒悟,这很可能是对自己有提拔之恩的吕相公为了回报这几日自己的悉心侍从,赠送给自己的一份巨大政治礼物。
不过,出乎这几人以及吕颐浩的意料,赵官家居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态,只是淡淡颔首:“吕相公所言极是,燕京有王气!”
就好像,这位官家再度与这位契合度极高的相公不谋而合一般。
实际上,吕颐浩也只是微微一讶,便旋即安静了下来,仿佛自己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要影响整个天下气运局势的话一样。
就这样,当日下午,雨水便停下,春日阳光也随之出现。
赵官家亲自下旨,要求全军清排污水,防止时疫,当日晚间,他便召集诸帅臣与资历统制官,询问吴玠开战后的大略方案。
而吴玠也颇为镇定,将这几日磨合出的临时方略一一道来。
“大略来讲,乃是以御营左军两万众为先锋自稍远金军大营的上游西侧先渡立足。”坐在堂中一侧的赵玖面无表情,稍作总结。
“然后御营骑军轻骑与契丹、蒙古轻骑,合计四万众在御营左军的遮护下大举渡河,并向高地来争?”
“是。”吴玠言简意赅。
“而骑兵动身后,李节度便统揽御营中军的陕洛部分,外加御营后军部分合计四万众从高地渡河,去争那块高地,高地在手,则以十万步骑与金军相争,逼迫金军先出全力?”
“是。”
“若不成,则再发王德、郦琼二将两万五千众渡河,伪作决胜之手,引诱金军全力?”
“是。”
“若还不成,则发曲端御营骑军、张宪御营前军背嵬军,合计一万余,再做引诱,兼为撒手锏……届时,若金军后手不出,便以十三万众与之一绝雌雄;而若金军后手发出,朕便发王总统、杨沂中、张子盖所领全军精锐长斧重步与部分劲弩两万余,一起渡河,以作乾坤一掷……是也不是?”
“是。”吴玠依然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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