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荒洲古溆,断梗疏萍(1/3)
翌日,清晨。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返聘虽然比新入职差点热情,但多少也有两把火,
昨日廷议上,已经烧了一把火,烧得大理寺卿自陈不职,烧得都御史伏乞罢免。
这是小火慢炖,一时半会还烧不完一一不说别的,翁尚书还在南京刑部任职,天高路远,一时半会还不会轻易发生剧烈氧化还原反应。
涉足过疱厨的人都知道,慢慢炖煮的时候,往往要起火再烧一灶。
于是。
天不见亮,群臣就在千步廊外看到了首辅的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户部衙署外。
惊得路过的官吏加快步伐,目不斜视。
户部尚书王国光作为新党老人,又是写出《万历会计录》的业务官僚,无论是资历,
还是能力,都使得王尚书在朝中隐隐有「跳出三界外」之感。
所以,首辅登门户部却不得堂官迎接的时候,张居正并没有不悦,反而温声细语拱手致歉:「不告而来,叻扰汝观了。」
突兀是肯定的,张居正本来准备在今日早朝时,议论皇帝交办的第二件事。
但昨日睡前,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便来不及提前向户部通报。
王国光从主位上站起身,将豆浆倒入茶壶,连带茶杯一并托着,朝张居正走来:「元辅是来铲户部山头的?」
六部哪个衙门没山头?
或高或低罢了。
张居正起身,主动双手接过托盘,放在茶几上:「户部的山头,让李幼滋自查自纠了,汝观是财政牛刀,焉用于杀鸡?」
两人一言一语,定好了这场私下谈话的基调。
既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两人自然便没有区分主次,而是双双就着茶几两边的客椅,
先后落座。
王国光提起茶壶,给张居正先倒上一杯豆浆:「唉,还以为我也哪里行差踏错,要被陛下论死呢。」
王尚书今年正好七十,气色看起来反而还比张居正更显精神。
唯独愁眉紧皱,稍显阴郁。
张居正屁股离坐,半起身接过茶杯。
他当然听出王国光对昨日廷议上的事有些哀怨,事实上,这种情绪在老臣中极为普遍。
「汝观,翁大立炮制冤案,害了三条无辜性命,你我岂能自甘堕落,与之混于一谈?」
什么叫无辜?
就是本来正经活着,突然就被抓进了大牢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带着清白出狱的期盼,最终却被押送刑场,在绝望中被一块肉一片肉地割下来,直到浑身血淋淋地哀豪而亡。
这就是无辜。
张居正不爱喝豆浆,说着话的功夫,只象征性地呷了一口。
王国光听罢,微微摇了摇头:「叔大,我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有些话我不怕说了被陛下听去。」
「人命和人命是不一样的,你我朝臣只认识翁大立,哪见过什么婢女荷花?」
「是,刑部是办了冤案,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为官一生,谁能半点不出差错?」
「若是轻易对翁大立论死,以后谁还敢尽心做事?」
「元辅,陛下只是为了削山头,何妨留翁大立一条活路,哪怕夺去文字,流放三千里也好,朝野内外必能盛赞陛下仁德。」
王国光当然不是真怕自己也步了翁大立的后尘,自入仕以来,他还从未行差踏错过。
初为官时所著的一首铭志诗一一山西王国光,初任到吴江。
若受一文钱,客死不还乡至今都还常伴王国光左右,眼下就挂在户部大堂之中。
他只是想求情,也就求了。
张居正闻言,缓缓放下茶杯,一时无言。
他当然理解这些老臣,什么荷花不荷花的,说到底也只有一个名字而已,翁大立才是活生生的人,至少在记忆中见过、谈过、争过。
况且都做到廷臣这一步了,公文里动辄都是死伤千百,三这个数字,恐怕打动不了铁石心肠。
说句心里话,他张居正在乎么?
张居正扪心自问,不免自嘲一笑,他摇了摇头,将王国光的恳求挡了回去:「汝观,
不一样的,你若看过卷宗便明白。」
「当初翁大立与张国维,并非行差踏错,而是明知冤情,故意屈打成招!」
「至于以后谁还敢尽心任事-坚持不结案的潘志伊,起复刑部后,想必会比翁大立等人做得好。」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毕竟公理道义上,翁大立终究站不住脚。
但老友当面,张居正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汝观,对于你我而言,自然只熟知翁大立;但对于外面的百姓而言,荷花才是活生生的人。」
「民心所向,往往在这桩桩件件里面,一如陛下所言,覆舟水是苍生泪。」
「你我廷臣宰持万化,代君牧民,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这下轮到王国光沉默了。
王尚书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性子,此时张居正劈头盖脸一通道义大局砸下来,直让人失语。
好半响之后。
「喉。」
王国光第二次叹息:「罢了,元辅此来所为何事?」
俨然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张居正也没有纠缠的道理,顺理成章地说起了此行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国之根基,
财政大事,清丈!」
整肃队伍,说到底还是为了做事,不能本末倒置。
皇帝在这一点上,向来拎得很清楚。
王国光闻言,轻轻皱起眉头,直言不讳问道:「清丈能有什么疑难,竟让陛下不方便出面拿主意的?」
除非路线之争,一般业务问题,也只有朝中意见对半开的时候,皇帝才会这副德行。
就像昨日荷花案一样,就等着居中裁决。
张居正也没云遮雾绕,直接伸手从袖中拿出数道奏疏:「湖广清丈,诸县为一事起了争执,巡抚衙门代呈御前。」
「陛下看后拿不准,着我与廷臣相商。
我看后心里也没底,就想找汝观拿个主意。」
说罢,他将两道奏疏放在茶几上,轻轻推了过去。
清丈主要依赖地方县官去执行,但每名县官性格能力不一,采取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拿湖广举例。
湖广大冶县,就是先让士绅自己清丈,县衙复核一一「令自丈而后覆丈」
攸县便要更精细一点,直接搭建了一套基层差役班子,事必躬亲一一「群分而班之职,职丈、职算、职书,人各有数,分理属公正,总视属监丈其田之广轮参差,悉属以绳。」
黄安县最是胆大。
竟然直接把士绅的官田给没收了一一「及至万历八年丈量后,一概均做民田起科,别无官田矣。」
总而言之,各县自行其是,若是府内同心协力,最多也就是个互相攀比,要是遇到氛围不好的府,口水仗就来了。
警如张居正推到案几上的这几道奏疏,便是后者。
张居正将奏疏次第摆在了王国光面前,口中解释道:「先是,陛下怕清查隐户闹出乱子,便金口玉言,免缴丁税三年,三年内暂时将税额摊入了田赋(第188章)。」
「此事随清丈下告各府县后,议论不小,随后愈演愈烈,眼下在地方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王国光眉头微,愈发不解。
他狐疑地看向张居正,问道:「既然是三年内的权宜之计,即行即停,如何又吵得厉害?」
这事他当然知道。
皇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隐户隐户,大多是穷光蛋,哪怕清出来也负担不了丁税,
这一时的权宜,才显得皇帝老成谋国。
正因如此,他着实不明白地方上有什么好吵的。
张居正闻言,并没有立刻作答。
而是伸出食指,按在了其中一道奏疏上。
张居正看向王国光,神情似认同又似忌惮,轻声道:「江夏知县莫扬,称此策深孚国情,免除丁税,当为永例!」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