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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施威布德,干犯天和(3/3)

西南改土归流,不是他温纯一拍脑袋决定的事情,这种大事,除了战略上中枢治理上的必要之外,背后往往还蕴藏着战术上,时机的成熟,以及无数大小官吏的共同诉求。

例如播州改土归流,早就是贵州望眼欲穿的功绩了。

如今但凡对开疆拓土之政绩有所期盼的官员,少不得到温纯这里来拜码头。

所以,并不是调查能力强,只是贵州方面的官吏和盘托出罢了。

朱翊钧低头翻阅着奏疏,对此不置可否。

他将看完的奏疏递给了一旁的申时行,若有所思:“温卿的改土归流大略,播州最先绕不过去,说说你的想法?”

要论天下最大土司,自然非播州杨氏莫属。

土司土司,可不是插着羽毛,涂着迷彩的野人。

杨氏在西南做了七百年的土皇帝,人口数十万,步卒以十万计,控制着整个西南的木材出口生意,兼带茶叶、大米等副业,外官去了无不惊呼“路可通车,居民富庶,有江南气象。”

同时,富甲一方,以及顺着赤水河可以进长江的地理环境,足以保证其经营遍布天下的关系网络。

与官员们关系到商品每年送一半——“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联姻的亲家,不是龙虎山的张天师真人,就是唐藩的宗室,偶尔迎娶几名中枢大员的侄女。

甚至播州杨家与太原杨家,早就合流为杨氏第一大宗,营阳侯、昌平侯等勋贵,甚至得叫杨应龙一声叔父。

要钱有钱,要兵有兵,人脉更是根深蒂固。

若非如此,贵州方便也不至于一直干流口水,而从不敢正面奏请改土归流播州了。

温纯低着头:“陛下,臣以为,播州自唐以来不见天日,杨氏入主以后,开山峒,招豪长,建学养士,更变土俗,户口二千繁衍至今,已不下十万户。”

“臣非论杨氏破天荒之功勋,只言杨氏慕中华之根本。”

“此前枝愈强,干愈弱,杨氏才忘乎所以,敢称‘帝有万军威,我有万重山’之狂悖言语。”

“如今改土归流,只需中枢固本养干,适时修剪枝叶,其人自会审时度势,自去土司长官之位。”

杨氏跟其他土司不一样,他们已经不只是汉化得彻底了,他们是干脆以汉人自居——这种心态的土司,且外貌无二,那就跟汉人没区别了。

显然,温纯的想法与贵州方面有很大出入。

王凝希望削平杨应龙这个山头。

而温纯则主张招抚,也就是等着杨应龙识时务,配合朝廷改土归流。

当然,朱翊钧也没有忽略温纯提议的前提,追问道:“固本养干就不说了,这个修剪枝叶,又从何着手?”

这也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前元侵占播州土地,杨氏屁都不敢放一个,等明廷衰弱,杨应龙就敢屠灭綦江县。

如今杨应龙握兵十万,不削弱一番,又凭什么“以礼来降”?

温纯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保持着恭谨下拜的姿势:“陛下,杨应龙袭位宣慰司以来,年轻气盛,行事强硬,加之汉土二民,风俗相左。”

“以至于播州两个安抚司,六个长官司,合计八个司,其中五个与杨应龙关系恶化,对杨氏劫掠、刺杀、纵火……不过十年便已然不共戴天。”

“州内田、张、袁、卢、谭、罗、吴七家大姓之人,本是杨应龙的心腹,为杨应龙收权,此番竟然也向臣来信,揭发杨应龙不轨。”

“彼辈土司之间,龃龉甚深,正有我等插手之机。”

申时行在旁本是静静听着。

他不知想起何事,张嘴欲言,恰好抬头对上温纯的目光。

后者微微摇头。

申时行看了皇帝一眼,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只见皇帝一时没有答话,似乎仍在思索,脚下缓缓迈着步子,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东华门。

一干近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过去许久,朱翊钧才缓缓开口:“温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一言以蔽之,分化瓦解,再收下当狗。”

“不过贵州巡抚王凝似乎不能担此大任了,温卿可有合适的人举荐?”

温纯连忙后退一步,下拜道:“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言。”

都察院在人事任用上不便插话。

正常流程就应该吏部提名,温纯在廷推时投个票,皇帝想用的话,自然会按照他投的票来选人。

不过。

皇帝总是不按常规出牌。

“既然如此,温卿亲自去一趟如何?”皇帝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温纯愕然抬头。

只见皇帝神情温和,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申时行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他彳亍片刻,朝皇帝小心翼翼拱手问道:“陛下,都御史兼领贵州巡抚,是否不太……”

朱翊钧神色和蔼地打断了申时行:“都察院于温卿而言反而埋没了人才,非名臣所取。”

“温卿若能将这差事办好,理应有更好的去处。”

“至于都御史……让海瑞尽快度完田回来罢!”

说话间,朱翊钧掸了掸道袍下摆:“就这样了,朕要去国子监以及学院看看,申卿替朕送一送温巡抚,顺便将这事与吏部王卿通个气。”

一句话落地,内臣与中书舍人迅速挤占了皇帝身后的位置,簇拥着离开。

只余申时行与温纯二人,站在原地恭送。

申时行看着皇帝的背影,若有所思:“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都御史调任巡抚,按理来说自然是贬谪,但皇帝这话又不乏为温纯入内阁做铺垫的意思。

两可之间,猜不真切。

温纯目不斜视:“君心莫测,多想无益。”

这姿态显然不想多谈。

申时行却没有放过温纯,兀自叹了一口气:“那景文又是什么意思?

播州的事,何苦欺瞒陛下。”

称起表字,俨然是私下谈心的做派。

播州的事申时行知道的也不少。

温纯跟皇帝说的都是事实,唯独隐瞒了杨应龙的罪孽。

五司七姓为什么与杨应龙不和?

说白了就是杨应龙压榨下属——“凡承袭表笺须宣慰司印文乃达,往往索贿无厌。”

这也就罢了,其人残暴酷烈,动辄杀人还不止,最爱在父前辱女,夫前淫妻,割耳挖鼻,阉民人为太监……林林种种,数之不尽。

百姓叩阍鸣寃,杨应龙就遣属下暗中捕杀,乃至事后屠戮其家。

遮掩杨应龙的罪情说与皇帝,自然是颠倒因果。

温纯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许冷硬:“如今播州几姓,只杨氏自诩汉人,修剪枝叶,亦有主次。”

“去汉留土则事倍功半,去土留汉则事半功倍。”

“至于杨应龙,如此罪大恶极之辈,势弱之后,正好明正典刑,平息民怨!”

温纯现在就是明着不顾是非对错了。

其看重的就是杨应龙残酷暴虐,动辄屠家灭人。

一心放任杨应龙,挑拨土司之间内耗,等到杨应龙给当地土人祸害得差不多了,再出面为民做主,打杀杨应龙,顺势改土归流。

申时行默然无语。

他自然早就看出一二,否则也不至于御前犹豫多时,没有拆穿了。

“有干天和。”

申时行再度叹气,表达了自己的内耗。

温纯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所以,还是莫让陛下为难,知我罪我,等后人评说罢。”

申时行负着手,唉声叹气地转身走回东华门:“我难道就不为难么?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看出来端倪了……”

温纯闻言,再度抬头,看向皇帝离去的方向。

“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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