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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碗敬过往(2/3)

老头收了酒旗,有些走神般停顿了一会,这才看着走进铺子的顾留白,轻声道:“关外来的?”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想问问梁风凝留下的那坛酒还在不在。”

老人豁然抬首,他看着顾留白,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但他的眼角,竟有泪光。

对于晏长寿和华琳仪这一众幽州世家子弟而言,哪怕他们在幽州城里呆得时间有多久,哪怕他们路过此处,恐怕也不会进入这个铺子里坐下吃喝。

这酒铺子到处油腻腻的,角落里也散发着令人不那么愉悦的气味,然而此时,看着这老人脸上的神色,他们只觉得这铺子里的气质便变得截然不同。

那种分外质朴且强烈的情绪,总是能够轻易的击中人心。

“在的。”

老头沿着一张木梯就往上爬。

说是阁楼,就是屋顶顶棚隔出来一块,那张梯子就对着通往阁楼的的一个洞口。

这老头一手拄着一根拐杖往上爬,在场的这些幽州世家子弟都担心他会不会失足摔下来。

不过他很快有惊无险的抱着两个酒坛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右手抱着一个酒坛子,上面还摞了一个酒坛子。

“一坛子是虎骨酒,这天气喝了暖身壮骨,一坛子是梁风凝留下来的琥珀酒。”

他将这两坛酒递给顾留白,然后招呼他身后的裴云蕖等人,“你们都到后面河边上来坐吧,这里头太挤,这时候河边没有什么人,清净。”

晏长寿等人顿时点头,开始手忙脚乱的搬桌椅。

这三张桌子放在后面河边,靠着栏杆倒是刚刚好。

顾留白小心的敲碎了那坛子琥珀酒的封泥,倒了一碗酒递给老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然后道:“梁风凝回不来了,我来替他敬你一碗酒。”

虽说在这少年提及这坛子酒的时候,这老头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顾留白说的这句话,端起这碗酒的时候,老头还是潸然泪下。

“梁教头,敬你!”

这老头仰首出声,说不出的悲怆,他一口喝完碗中的酒。

顾留白一口饮尽碗中酒。

裴云蕖和这些幽州子弟,尽数肃然。

“梁教头怎么死的?”老头问道。

顾留白道:“彼时我尚年幼,不知内情,但应是力敌外虏,身受致命内伤,后不治而亡。”

老头再给自己和顾留白倒了一碗酒,他双手持碗,举过头顶,放声大呼,“壮哉!

再敬梁教头!

再饮!”

高英杰已经准备出发。

因为担心今日幽州有剧变,所以即便行装和马匹都已具备,他还是来到了这酒铺不远处。

此时他牵着战马的缰绳,站在街道之中,他听到了老头的悲声。

他隐约猜出了是怎么回事,身体微微一震。

旋即他长声叹息,对着这酒铺老人发出悲声的方位庄重的行了一礼。

然后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

前人已逝,后人自当迎头而上。

……

酒铺之中,顾留白并未讲述梁风凝这些年的过往。

山阴卫教头。

关外最出色的大唐暗桩。

截杀西域佛宗那一战的参与者。

一个个称号,他的过往,似乎早已随着那一坛酒的慢慢消失而消散。

这名头发花白且断了一腿的老头也并未讲述他的过往。

但这一日,这些从未在边军之中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幽州世家子弟,却感受到了那种大笑出门,提刀赴死去的悲壮。

那些强大的修行者对于自己的生死,有着比别人更多的掌控力,他们的命比那些碌碌无为只知抱怨天命的人不知道要值钱多少,只是有时候,他们反而没那么惜命。

这一天进这酒铺的所有人喝酒都喝得很多。

离开这酒铺的时候,顾留白问已经半醉的老头,道:“梁风凝走的时候仓促,所以没法顾得上你们,他离开这世间的时候,给我留了话,让我回来之后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这帮子兄弟们有没有受了什么气,顺不下去的。”

“少年郎啊,梁教头既然这么说,那说明你真的是有大本事的人。”老头将一些卤菜装在食盒里塞给顾留白,道:“只是啊,我们这半辈子都过去了,就算受了什么气,现在有吃有喝,也还能有什么念想?”

若是一般人听了这样的话,可能便不会再深究。

但顾留白不是一般人,他一边接过食盒,一边呼着酒气说道,“老伯啊,半辈子的窝囊气,那不是应该也让人受半辈子的罪吗?”

老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管笑了,“这话说的是不错,只是在我们这大唐的地头上,有个人欺负了人,别人没法去欺负他。”

裴云蕖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哪怕她的一张脸喝酒喝得比山楂还红,但此时脸上那种突然转厉的神色还是掩饰不住。

顾留白认真的说道:“是龙椅上那位?”

老头摆了摆手,道:“不说啦,说了没意思。”

顾留白便虎了脸,“老伯,你这话说了才没意思,我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可耍酒疯把你店砸了啊。”

老头当然知道他砸店只是随口说说,便扯来两张竹椅,又在铺子门口坐了下来。

他许久没喝这么多酒,身子骨里烧得慌,但身上却没什么气力,真的老了。

“这他娘的就是个阴谋,哦不,应该是个没法说理的阳谋。”

“当年梁教头在的时候,幽州这边最说了算的是节度使欧阳铸城。”

老头一句一句慢慢说道:“欧阳铸城本来也算是皇帝手边的心腹,但他也爱说大实话。

他在边关呆了好多年的,他就觉得对突厥虽然穷追猛打,看上去战果喜人,但除了让人刷些军功,让皇帝多些赫赫的威名之外,其实没多少好处,突厥那点金银财宝,那点家底,早就被回鹘人瓜分光了。

他也觉得对高句丽施压一点用都没有,高句丽被吓得那些个城池都建在山头上,打下来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倒不如想办法怎么笼络点突厥人,阻止一下回鹘立国。

这一来二去,皇帝就越来越不喜欢他,不过朝中支持欧阳铸城的人据说还特别多,军方一些人又从中作梗,皇帝想换也换不掉他。

但其实一开始让欧阳铸城到这边,还没让他做节度使之前,皇帝就已经埋了伏笔。”

“圣人就是圣人,能在那一堆皇子的勾心斗角里杀出来的人,算计真的是不一般啊。”

“他早就赐给了山阴卫养龙诀,这养龙诀虽然厉害,是前朝可数的法门,但故意没给全,相当一部分补气调理,不会因为修炼此法而折寿的秘法,他都留着了。”

“这部分秘法还事关七品进阶八品的神通奥秘,等到他想对付山阴卫和欧阳铸城的时候,他就故意将这消息放了出去,然后还制造了一个可以让山阴卫得到这部分秘法的机会。”

“山阴卫那么多人,而且好多都是经历了好多大仗幸存的强者,这里面难免有个别人胆子大,敢豁出去。

所以有人就忍不住,就真的劫了皇帝故意放出来的人,劫了那些秘法。

然后皇帝便用这个由头,将欧阳铸城给办了,山阴卫也被肢解得面目全非。

梁教头被迫离开山阴卫,去关外也是无奈,因为只有用这个法子将功赎罪,才能换好多老兄弟的命。”

“梁教头当年都没法不服气啊,那么多老兄弟的命,还有那么多人拖家带口,谁忍心自己的那么多部下的妻子儿女被发配为奴呢?”

“这找谁理论去?”

“圣人不给,你要去抢,这本来就是你的不对。”

老头一句句说完了,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顾留白的肩膀,“少年郎,我们这些人,这辈子的路是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都看得见尽头了,但你的路还长,不需要做没有意义的傻事了。”

“我知道了。”

顾留白笑了起来,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

顾留白起身告辞离开。

他走去出远了,老头再次潸然泪下,“少年郎,再会啊!”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少年,好像看见了当年梁风凝的影子。

裴云蕖跟在顾留白的身后。

她从未想过到哪都是绝对主角的裴二小姐,会这么甘心情愿的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只是踩着顾留白的影子,她心中很暖。

当那老头潸然泪下,喊再会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只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喝多了没?”

顾留白道:“还没有。”

裴云蕖叹了口气,“我好像喝多了。”

顾留白愣了愣,“想吐了?”

裴云蕖摇头道:“不是,喝大了,竟然有点想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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