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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第八页 冷冷(6/10)

6

一年前,京都,冬。

这场雪从傍晚落到现在,庭院里已是整个银白的世界,即便雪下的屋宇只是焚烧后的光架,还有跪在地上的他,也成了个会喘气的雪人。

废物——是灯隐秀一从父亲口中最常获得的词汇。

但以后,这个词他再也不会听到了。

半个月前,父亲死了,他的术法再高明,也没能逃过生命的限期,衰老、疾病、死亡。

一座庭院,足够他用上一辈子的钱,还有几本他怎么看也没有兴趣的术法秘典,便是父亲留下来的全部。

但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了。

因为他不是藤原家的对手,不论从哪方面来讲。

在藤原家不到十岁的儿子用白纸化成绳子绑住他、再轻易将他打到毫无还手之力时,他突然就恨起父亲来。

要知道,哪怕父亲无数次骂他废物,他都没有愤怒过。

家里的仆从四散而逃,在阴阳师世家的吞并战中,灯隐家一败涂地。

父亲大概没有想过,即便他已经龟缩到京都,即便灯隐家已经半退出术师界,即便他慷慨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该来的敌人还是会来。

父亲留给他如山的财富,却没有留给他一个反击的拳头。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天生缺了右手掌的双手,僵硬地撑在地上,冻的发紫。

忽然,背后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他一听这脚步声,便知是谁。

“你回来了?”他问。

“道别。”冷冰冰的小手拂去他头上脸上的雪,模糊的视线渐渐被清理干净,红彤彤的小脸凑到他面前,“我要回家了。”

她来灯隐家的时候,他十一岁,如今他已十四岁,可她还是五岁的模样。

那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金色蟾蜍还是一如既往,蹲在她脚边的雪地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她的脖子与蟾蜍的腿上,都曾拴过一条蓝色的细线,那不是装饰,是囚犯的标志。

父亲说,她不是人类,必须永远被禁锢在灯隐家。

家里的老仆说,她是被一只巨大的长着脚的海怪吐出来的,和那只金色蟾蜍一道,端端落在了父亲的船上。

父亲曾说他们是妖物,本欲处决,后来又改了主意,将他们带回家,以制行咒禁足。

三年来,灯隐家的庭院就是他们离不开的牢房。

对于这样的身份,她并不特别排斥,她曾亲口对他说,就算他父亲没有禁锢她,她也不知要去哪里。

她的记忆完全空白,除了那个叫做“冷冷”的名字。

他天生残疾,父亲每次看到他的断手就长吁短叹,喝了些酒后更是一口一个“废物”地骂,骂他不争气,骂他拖累了灯隐家,骂他连普通的术法也练不好。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地练习了。

他一直在进步,可父亲总是那么着急。

每当父亲发怒时,他就去跟冷冷聊天。

这个什么都记不住的丫头很好玩,对她来说,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她光是捞池塘里的金鱼就能捞一整天。

只是,不管她怎么捞,水里的金鱼从来没有少过,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父亲对她不算坏,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将她锁进西边的小房间里,那房间里除了地铺之外,还有一口大箱子。

每天清晨,父亲就会让人将箱子抬进他的房间,天黑时,再让人把箱子抬回去。

父亲从不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隐约发觉,冷冷来到他家之后,父亲赚回来的钱越来越多。

而他也被父亲严厉警告过,说绝不可以对外头的人说起冷冷的存在。

随着财富的增加,日渐苍老的父亲越来越少跟他发脾气了,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父亲的心情好像不错,竟然摸着他的头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了。”

他把自己的诧异讲给冷冷听,这个丫头却只是笑了笑,不似往常那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冷冷就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不再玩金鱼,不再在庭院里疯跑,整天只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托着腮出神,偶尔还会皱皱眉,或者跟她的蟾蜍说悄悄话。

问她在想什么,她一个字都不说。

也就在父亲去世的当晚,冷冷与她的蟾蜍一道,从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消失了。

失去了咒力的蓝丝线断成了几截,落在她的房间里。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他望着她,突然很想哭,却又笑出来,“藤原家把一切都拿走了,他们家最小的孩子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

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说:“未必是坏事。”

他摇摇头,无力地坐在地上:“你想起你的过去了?”

她点头。

“那就走吧。”他叹息。

“好。”她站起身,踩着积雪往反方向走,“秀一,你父亲并不是一个慷慨的人,你不要变成另一个他。”

他怔怔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他彻底倒在雪地上,展开四肢,绝望、-羞-辱、悲伤,更放肆地让冰雪彻底侵入每寸皮肉。

突然,一个小东西从他松开的腰带间落下来,“叮叮”响了几声。

他回过神,拾起这个拴着小铃铛的御守,这才想起,父亲去世前,将一条兽牙项链和这个看似普通的御守交给了他,要他随身携带,还说,如果将来灯隐家发生生死存亡的大事,就把这个御守烧掉。

父亲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只是,烧多少个御守,也无法挽回灯隐家失去的一切啊。

不过,他还是照做了,好歹是父亲的遗愿。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踉踉跄跄爬起来,找了个稍微干燥的地方,生起一堆火。

亮亮的火光中,他拿起这个白色的御守,扔进了火中……

三日之后,大阪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声名在外的藤原家,以藤原吉丰为首的主要成员,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据说,头一晚他们还在兴奋地分割从京都带回来的大量钱财。

可是翌日清晨,钱没了,人也没了。

7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死寂一片。

沈六诧异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人呢?

刚刚整个聚宝堂的人可都挤在大厅里啊!

一整箱金条也不见了。

沈六跑遍了整个聚宝堂,大喊着尹秀的名字,可是哪个角落都没有她的踪影。

他飞快的猜测着:分赃不均内讧?

可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姚瞎子带着所有人跑路了?

更说不通。

他回到自己房间,从床下摸出几块碎银子,慌慌张张跑出这个比坟墓还安静的贼窝。

待他踉踉跄跄赶回后山,打算向那怪丫头求援时,石头旁闪出来的那个人把他又吓了一大跳。

“尹秀?

!”他扑过去,用力捏住尹秀的双\_臂,“你没事吧?

聚宝堂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没事。”尹秀笑笑,看了看旁边的冷冷,“托你的福,我遇到了久日未见的故人。”

“尹秀?”坐在石头上的冷冷伸了个懒腰,“比你原来的名字好听。”

沈六傻傻地站在他们中间:“你们……认识?”

“许多年前就认识了,”尹秀忽然很认真地朝沈六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因为不像多生枝节,才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

我非中土人士,本名灯隐秀一。”

冷冷从石头上跳下来,拉住呆若木鸡的沈六:“该走了。”

“去哪儿?”沈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冷冷仰头一笑,一手拽住一个:“相隔千里也能在这个小地方遇上,可见我们缘分不浅,即如此,就一起走吧,争取早日将千钟黍收入囊中。”说罢,她看看灯隐秀一,说,“刚刚我跟他的对话,你已经偷听得很清楚了?”

“我跟你走!”灯隐秀一毫不犹豫。

“好,”冷冷高兴地拍了拍手掌,“不过我有言在先,到了我那里,我说什么你们都要照做,否则就滚蛋。

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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