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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五页 悬壶(2/10)

最后的一点力气,将他带到了一个饭馆前,昏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老头。

那天他还是像今天这样,穿着不合时令的布衣布鞋,满脸褶子,一身药味,腰间拴着的棕黄色的葫芦,涂了膏似的油亮光润。

老头的汤药,给他捡回一条命。

客栈里,吃饱喝足的他,看着专注翻书的老头,说:“我要跟你学医。”

“行啊。”老头眼也不眨地回答。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成了老孙的学生。

老头说名不正言不顺,你还是要有个正经名字的。

他以为,会有多么“正经”的名字,结果老头皱眉想了半天,看了看手里的书本,一拍桌子:“有了!

就叫第五篇吧!”

这叫什么破名字!

老头说,刚好看到第五篇,这就是天意啊!

再说。

“第五”本身就是个源远流长的复姓,多有意义!

“随便吧。”他摇摇头,看着老头手里的书,“那是什么?

跟医术有关?”

老头把书合上,露出封面,嘿嘿一笑:“不是啦,是杨柳街上说书的小李自己写的小说,《春三十娘大战猪八戒》!

好看哪!”

他彻底沉默了。

五十年时间,不长不短,老头的医术,他学到大半。

用刀已是最后的课程,也是最难的一段。

可是,老头从来不让他单独为人诊症,总说他还未到出师的时候。

五十年,除了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头发又稀疏了大半之外,老头也没有多大变化。

他问过老头到底多少岁了,老头笑嘻嘻地说:“一千三百三十岁。”

他不信:“人不可能活那么久。

除非你是妖。”

“我有长生术,信不信?”老头拍了拍那个不离身的葫芦,神秘兮兮地说,“等我翘辫子了,就把这个葫芦送给你。

医道之精华,都在这上头。”

真是个满嘴胡话的老家伙啊,那个破葫芦他又不是没偷看过,里头毛都没有一根,大多数时候是作为水壶或者酒壶使用,有时候老家伙连外头没喝完的肉汤也会拿它装回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视线从镜子上挪开,转身走到桌子前,深吸了口气,重新拿起了刀与树叶。

3

村里闹出了人命。

几个壮汉拿门板儿抬着一个溺水的妇-人奔到了他们面前。

不多时,另一拨人又背着一个面白唇紫、知觉全无的年轻女-子冲到院子里。

每个人都在焦急高喊:“孙神医救命!”

可是,这次连老孙都无能为力,一个跳河,一个服毒,送来得太迟了。

房间里,两具尚有温度的尸体各躺一边,各自的熟人拥在一起哭哭啼啼。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相还算斯文称头,跪在中间,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疯子似的喃喃:“把我劈成两半就好了!

劈成两半就好了!”

第五篇站在门口,看了两眼,转身走到院子里的石阶上,老头正坐在那儿喝茶。

现在是中午,太阳很大,但总觉得不暖。

事情不复杂,男人在城里打工,赚了钱,便背着原配养上了外室。

之后事情败露,男人欲与原配分手,奈何原配以死相逼,说只要分开她就去死,又不许男人正式纳妾。

男人无奈,拖拖拉拉一两年,如今外室又心生不甘,非要男人给个名分,一路从城里杀到村里,两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

最终,气愤之极的原配投了河,不甘示弱的外室服了毒,留下这个不知所措的男人。

“真吵啊。”他坐到老头身旁,房间里传出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

老头不说话,喝茶晒太阳。

他沉默了片刻,问:“如果有种医术,真的能让一个人变成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你觉得好不好?

若是有两个男人,这两个女-人就不会死了吧。”

“不好。

无论怎样,不够淡定的人,出事儿是迟早的。”老头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突然问,“你的叶脉能拨出来了么?”

“没。”他答道。

“你刚刚的问题,恰恰是你不能拨出叶脉的原因所在。”老头狡黠地眨眨眼。

他皱眉,想不通其中玄机。

“现在想不明白,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老头抹抹嘴,又把他的葫芦拿到手里把玩,“记得我遇见你的那年,海城码头上出了一场诡异的惨事,码头上的货船还有众多工人都死于非命。

那种烧焦的味道,跟寻常火灾造成的味道有些不同。”

“是吗?”一只野鸟从墙边飞过,他扭头看过去,“你的鼻子很厉害。”

“我一生中靠气味分辨过的草药不下万种,再细微的差别也瞒不住我。”老头继续欣赏着他的葫芦,“你的身上,一直有那股奇特的味道。

到现在也没有散去。”

阳光下,葫芦的颜色更深了,一块块的斑纹在它圆润可笑的身\_体上铺陈开来,形成各种无法解释的图案。

“你会把它送给我?”他岔开了话题。

“当然。”老头笃定地说,“都说了只要我翘辫子了,它就是你的。”

他一笑:“那你什么时候翘辫子,老不死的东西?”

“恐怕,就在一个月之后了吧。”老头微笑。

傍晚,那群哭哭啼啼的人才带着他们逝去的亲人,点着火把,缓慢地朝村子那边走去。

小院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房间里,老头端正地坐在灯下,铺开一叠宣纸,举着毛笔,写了一张又一张。

他知道老头又在抄经文,一篇篇整整齐齐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慢慢摞起来,佛经中字数最少的一篇。

老头抄得很仔细,字字工整,跟他平日里写的药房一样,一丝不苟。

一直抄到深夜,纸用尽,墨用尽,老头才叫他过来,把这一沓经文交给他,说:“烧了吧。”

“这么多?”他多嘴问了一句。

老头一直有这习惯,一旦遇到回天乏术的病人,事后他总会为他们抄一篇经文化掉。

“替武昌城里那些娃娃也抄了一些。”老头揉揉发花的眼睛,“有多少战火,就有多少骸骨。”

他看着手里的经文:“那这些可远远不够。”

“有心就足矣。”老头一瞪眼睛,“莫非你真想累死我这把老骨头!”

他耸耸肩,去了院子。

心经化成的灰烬,被风卷到半空,四面八方地飘洒。

不需要任何火源,他就能“燃烧”一切他想烧掉的东西。

老头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家里从来不买火柴,省钱。

回到房间,老头已经缩到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五十年来,他都是一个模样,治病救人,吃饭睡觉,没有大悲大喜、癫狂躁郁,平静淡泊得似一潭深水。

他走过去,替老头盖好了被子。

窗外的月色亮起来,落在他的左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的圆珠手串,荡漾着幽蓝的光。

他看着这串石头入神,除了老头,就是它陪自己最久了吧。

从他自墓地醒来时,这串石头就在他的手上,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并不是手串勒得太紧,而是摘下来之后不到半秒,它又会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不论你将它扔到多远的地方,它还是会出现在手腕上。

它跟他,像是一体的。

4

一个月之后,老头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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