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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丑】(3/10)

这一幕对于看惯了老派戏班与杂耍的观众而言,几乎是活生生的奇迹。

有的人甚至惊叫出声。

三无也扮出惊恐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在台上乱翻乱找,西瓜皮翻飞起来,他举起另一个大花木箱子,看似笨拙实则精巧地将漫天乱飞的西瓜皮全部接入箱中,然后关上箱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上面挠头,模样着实捧腹。

将军与夫人端坐看台主位,端木忍早被这新奇的表演吸引,情不自禁叫了几次好,而旁边的她,与寻常并没有太多不同,但眼神却比平日敞亮许多,怔怔看着台上的三无。

见气氛已然到了最高的一刻,三无咧嘴一笑,突然腾突跃起,翻身落地的同时,将拴在箱盖上的红绸一拉,一片缤纷彩纸雪花般从箱内涌出,消失在空中的元芥手捧一个象征百花盛放的花蓝,从箱中一跃而出,燕子般轻巧落地,与三无一道,朝看台上的主位方向大声拜贺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花开富贵,平安如意!”

“好!

好!”端木忍先惊后喜,不禁起身鼓掌。

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身边的她竟也用力鼓起了掌,眉目之间虽无明显笑意,但那久久都未扬起,仿佛被魔法固定了的嘴角,竟有了一丝小小的变化,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欲扬未扬,让他欣喜若狂。

四目交望,端木忍在看她,元芥也在看她,而她在看三无。

台下掌声雷动,却不知有四个人的耳朵,在此刻空空如也。

你演得真有趣,让人肚子都笑痛了呢!

哈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能教我吗?

何苦让油彩弄花好好的脸。

我就喜欢这样的脸呀,看着就叫人开心,你看,我刚被班主揍了一顿呢,一见到你这张脸,我的-屁-股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难受了,就想笑。

好,那以后见你,我都不卸妆。

旁人听不见的对话,在这个月色与彩灯共舞的夜晚,从某些人心里浮起来。

5

端木忍厚赏了他们。

元芥抱着那满满一匣银两,高兴地在床-上直打滚,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将军好大方!

长得也好看!

这么多银子让我怎么花哟!”她猴儿一样在绵软的床铺上扭来扭去,“师父,我们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床了!”

端木忍不但厚赏他们,还请他们留在将军府,理由很简单,他的夫人喜欢他们的表演,希望他们务必再多献艺几场,必重金相酬。

三无迟疑片刻,终还是点头应允。

“你的房间在隔壁,赖在师父床-上做什么!”三无把银子从她手里抢过来,笑呵呵地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个鸡毛掸子过来,将她撵下床,“去,回房睡觉!

记得洗脚!”

元芥撇撇嘴,穿上鞋子,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凑到三无身边道,嘿嘿一笑:“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个不会笑的将军夫人看起来眼熟呢?”

“你一看到长得好看的人,都说眼熟。”三无摇头。

“才不是!”元芥转着眼珠子,狡黠地碰了碰他,“你这老东西装什么傻呀!”

“你也说我老东西了,记性自然不好了。”

“少装蒜……你就算将你徒弟忘了,也不会将我那差一点的小师娘给忘了!”元芥朝他吐舌-头。

三无听得直乐,忍不住弹了她的脑门:“什么叫‘差一点的小师娘’?”

“差一点就做了我师娘的小姑娘呀!”元芥歪着脑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年我才十岁吧,咱们刚刚从外地回来桃源,我得了风寒,拖拖拉拉一整年,身-子骨都弱,没法跟着你东奔西跑,咱们只好在桃源长住下来,你天天去市集那边卖艺,我就负责敲锣收钱,你的表演新奇精彩,观众也多,笑破肚-皮也是常有的事。”

“讲了半天,你的小师娘呢?”三无笑道。

“不就是那天你演砸锅了吗!

观众立马不买账了,扔你烂白菜的人都有!

只有那个穿着男孩儿衣裳的姑娘没走,还过来帮你收拾摊子!”元芥回忆着,“那姑娘长得好看,淡红淡红的嘴唇跟抹了膏似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嗯,还有呢?”

“不说了!”元芥生气了,“装疯卖傻有意思么!

不就是喜欢的人嫁了人,夫婿不是你么!”

“去睡吧,徒弟。”三无摸着她的头,笑,“要是早知你如此聒噪,当年还不如让你冻死在芥子庙外头。”

“呸!

就算没了你,还有庙里的老和尚收容我呢!”

“要是他收了你,你现在必然是个光头小尼姑了,再不能跟着师父喝酒吃肉。”

避重就轻,东绕西扯,元芥的功力永不及她的师父。

她推门出去,关门的刹那,她朝整理床铺的三无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回来的。”

三无回过头,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略略一怔。

他可以不回来吗?

不能。

三年已到。

他继续整理床铺,那猴子徒弟一点也没变,小时候就爱在他的床-上打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故意要将身上的脏东西蹭他一身似的。

那时候的她,蜷起身-子来,比一只猫也大不了多少,总是脏着一张脸,往他怀中最温暖的地方挤,睡得鼻子冒泡。

这些坏习惯,她改掉的少,留下的多。

然后,这孩子爱笑,看蚂蚁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来。

说人是越长大烦恼越多,可这孩子越大越爱笑,多苦的日子也没见她露过半点哀戚之色,虽然平日总穿一件让人看不出性别的旧衣衫,戴个傻愣愣的毡帽,可那张白净秀气,笑容满面的脸,看着就叫人开心。

他收拾好,却没打算睡,出门到了隔壁,轻轻将元芥的房门推开一条缝。

震天响的呼噜声从里头钻出来,他的徒弟裹着又干净又松软的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第一次在芥子庙外头见到她时,冰天雪地的,她被裹在单薄的襁褓里,小脸冻得通红,大坶指还在嘴里嘬着,其实已经失去了知觉,可嘴角还是酣然地翘着,让他不得不折回头,将这仅存一息的小东西抱到怀-里。

老和尚拖着长胡子,捏着佛珠,只从庙门时朝外看了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要这小东西?”他回过头,笑,“可惜是个女娃,不能继承你的衣钵。”

“阿弥陀佛,有空带她回来看我。”老和尚转着念珠,转身进了庙,“微如芥子,也成世界。

谁施谁受,未如眼见。”

当老家伙说的话越来越让人不能理解时,说明他做和尚做得越好了。

他笑笑,也不知几时才能再回芥子庙了。

关上元芥的房门,他本要回房,却又突然停了步子,转身出了将军府,趁夜往野山上的芥子庙而去。

6

端木忍将她露在外头的胳膊小心翼翼放进被子里。

今夜她睡得很安稳,看她的睡脸看得久了,总觉得她在笑,但现看,又没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卧房,悄然往书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这几日,那莫名的疼痛越发厉害起来,心口仿佛烧起一团火,还伴着一点痒,却不知该往哪里烧,十分难受。

他锁上门,也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那一点月光,慢慢起走过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军队在夜狼谷与敌军恶战,虽然最终胜利者是他,可代价是全军覆没,两军死伤者的血,将整片天地都染成红色,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扬起的尘土中。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怀-里,还揣着特意买来的羊脂玉镯,只等班师回朝之后,补送给她做礼物。

可是,当他从如山的尸体中爬出来时,这玉镯也跟阵亡的兵士一样,粉身碎骨。

月光缓慢地移动,对面,是一个人影,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它不是人,是他的战甲。

他十二岁就随父亲上了战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跟这战甲上的一样多。

战甲旁边,挂的是皇帝御赐的玉浮金刀,上头刻着他的名字,作为赫赫战功的奖赏,世世代代的荣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应机敏,通猛过人,是父亲眼中的至大的骄傲。

别的孩子还在追着娘亲要糖吃的时候,他已将一把木刀挥得有模有样,身后,握着藤条的爹,时不时敲敲他的手或腿,纠正不合格的动作。

他若练得不好,晚饭必然是不能吃的,练得好,父亲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说有个完全继承了他优点的好儿子,将来青出于蓝,驰骋疆场,扫荡蛮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剑不在话下!

好小子,反应实在敏捷,上阵杀敌,就要你这般的机警!

这兵书,那些蠢材读十年也记不住一句,你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将来必是大将之才!

这样的话,充斥于他幼年的全部生活。

父亲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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