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晚风来急自可敌
秋风劲急,古道黄昏。
小茶馆前飘摇着的“古”字旗十分陈旧,但与之相对的,旗下的茶客却络绎不绝,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这种驿站旁的小茶馆,最不缺的便是江湖中人,最少不了的便是江湖轶事。
“嘿,你听没听说,扬州的柳悠离去。
长眉老者不以为然道:“段狩天,你奇经八脉只剩七脉,不到八卦之数,难以与天地之气沟通。
此生,你是无缘一品境界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低沉道:“只剩七脉又如何?
我段狩天偏不信这个邪。
我就要当这自古以来,以七脉成就一品的第一人。”
黄昏更深,西风更紧,半空中有晚归雁群,悠悠一字排开,向南方飞去。
——————————————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的那一天黎明,赵无安苏醒时,发现竟然是安晴在给他打水擦脸,面容憔悴。
赵无安知道是安晴带胡不喜来的柳叶山庄,也知道当时安晴就候在庄门边。
当晚的柳叶山庄虽然罪恶滔天,但毕竟前去的都是正道人士,赵无安也不担心会有人伤害安晴。
不过代楼暮云此前毕竟曾派人毒杀过安晴,这点才是最让赵无安放心不下,所以他才会拼死跑出柳叶山庄,为的就是赶在代楼暮云发现安晴之前,把她救走。
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安晴救了他。
涂弥被解晖带走,莫稻则不知所踪,代楼暮云一夜间令柳叶山庄内外都血流成河,胡不喜更是突破一品,击败了鬼手书圣吕全策。
那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赵无安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他亲身经历,哪些是道听途说。
直到现在,一想到解晖竟然就是黑云会的舵主,他仍然难以释怀。
一旁的安晴见他这幅模样,在他耳边叫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赵无安无奈地退开一点距离,神色复杂道:“我在想,你这次跑出门,你爹会不会急疯了。”
“才不是呢,我跟我哥来的啊,去柳叶山庄之前,还跟他打过招呼了呢。”安晴双手交叉别在身后。
赵无安想起来了,安晴确实提过他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做的是水上生意,来扬州也不奇怪。
“那我们现在是去见你哥哥?”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窘迫。
安晴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啦。
胡不喜那么担心你,我就跟他保证了要护你周全的。
所以也和哥哥说过了,先送你回久达寺。
正好他也有些生意要处理,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扬州离久达寺确实不算远,虽然分属两道,但毕竟都在淮州名下,即便是以赵无安和安晴的脚程,一月之内也能抵达。
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动容:“多谢。
虽然只是老胡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别这么说啊,和你一起骗了他,还是他那么关心的乔溪,我心里也不好受。”安晴扁了扁嘴,但随即又换上一副阳光笑容,“不过,那一晚,他也已晋入一品境了吧?
真是好厉害啊,在如今的江湖,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赵无安心下微动。
一品境,虽说古往今来晋入此等境界者如过江之卿,并无空前绝后之说,但哪一个一品高手,不是在他们的时代掀起过滔天巨浪?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固然是好事,但赵无安有喜也有悲。
一来,以胡不喜的刀法,默默无闻时并无人多加在意,但入了一品,必然引来明里暗里无数目光,他那一身奇异刀法也将被查个通透。
届时,不仅是胡不喜,就连赵无安的身份,也面临泄露的危机。
再说,赵无安知道,胡不喜喜欢过的是小衙听涛、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如今入了一品境,只怕是再也不能安居于那张两浙总捕头的小藤椅了。
赵无安为之深深扼腕。
如今距离柳叶山庄之案已然过去接近一月,赵无安的一身伤势才逐渐好转,遂在今天与安晴一同在扬州城外的驿站里喝了盏茶,便缓步向淮西久达寺进发。
入江湖容易,出江湖可难得很。
走出驿站没几步,黄昏夕阳更沉,溶在眸中仿佛金蝶振翅。
安晴忽然问道:“那天,你在柳叶山庄里,怕不怕?”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怕?”
“我娘说是人就会怕,我爹也说在战场上shārén,事后回想也都后怕得很。”安晴绞尽脑汁道,“可是,不管是一个人待在古墓里,还是在西湖上受了那么重的伤,我感觉你都没有害怕。
柳叶山庄那一晚,一定很危险吧?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害怕?”
本来已将过往放下的赵无安听她这么一说,沉默了起来。
回想起在柳叶山庄那漫长的一夜,从击杀贺知古开始,到驭出白头翁昏迷为结,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精疲力竭。
不过想来最后怕的,还是被贺知古点出“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
他都知道此事,解晖更不可能不知情。
无论在造叶还是大宋,有着这五个字的人头都值至少一千两黄金。
解晖是个商人,却并未杀他取财。
解晖说,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以前的解晖是个商人,如今的解晖是个棋士。
以江山为棋、两朝为子的棋士,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颈后生凉意。
赵无安拍了拍身上这件新绣缁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不过,那又如何?
十年前他放言要让大宋天下无安,如今不过是多了个解晖罢了。
赵无安从不曾惧怕来路难走,如果真走投无路,他亦愿做那柄佳人斩。
实际上,这也是赵无安愿意进入柳叶山庄真正的潜在原因。
佳人斩最开始的主人,并不是叶家。
七十年前姜入海自首届雄刀百会上夺魁,获得的奖励便是此刀。
怀璧其罪,扬州归途中,姜入海便被无数正邪人士截杀。
那时候,那个嗜酒好赌、终日醉醺醺的汉子,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骂了一句话:
“你们他娘的,就是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
持佳人斩在手,姜入海一刀破去十里晨昏。
直教山川颠倒、日月齐崩。
“不怕。”赵无安淡淡道。
偷偷瞥着他的侧脸,安晴莞尔一笑。
“好啦,那你就快点走啦。
走走走,别老这么慢。”安晴跑到他身后,双手拍着他的背往前推,“再走这么慢,天黑前可到不了客栈。”
赵无安也只能无奈苦笑:“知道了,知道了。”
夕阳西下,黄昏古道,西风劲急,安晴与赵无安的影子,在官道上蜿蜒而行。
风吹过少年衣衫,亦吹去少年泪珠。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