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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1/2)

只见那些童尸开始顺着水墙往上爬,与此同时,快艇下冒出了大量的气泡,船在往上升——一群童尸游到了船下,把船顶了起来,托到了半空!

船体一歪斜,探照灯滚到水里,扫过一大片漆黑的海水,童尸攀满了船沿,一起张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大合唱似的齐声高歌。

王泽:“这帮熊孩子在嚎什么?”

“‘血脉不断,人魔不死。

’”宣玑喃喃地说,“‘盛……人族,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把我片了多少块’?”

“知道您‘尸语’十级了,”王泽崩溃道,“大意就行,不用逐字逐句翻译!”

那些童尸说的不是“尸语”,是三千年前的古雅音,之前,宣玑只是能听个大概。

要形容他的水平,大概相当于是英语四级考了425分的人强行看无字幕的美剧——时懂时不懂,需要根据前后文和角色肢体语言连猜再蒙。

可是此时,他发现那些古老的雅音竟熟悉得像家乡话一样,同他一点隔阂都没有。

他甚至及时把人魔说的“盛潇”临时变成“人族”,以免暴露盛灵渊的身份。

“记得啊,”旁边盛灵渊唯恐天下不乱地从船上飘起来,不慌不忙地也切换成古语,“一百零八片,刽子手的手艺太差。”

童尸们同时笑了起来,是儿童那种最烦人的笑法,与涛声混在一起,“咯咯唧唧”地说:“这里刚好有一百零八具尸身啊。”

话音没落,一具童尸暴起,像一道刀光,直冲盛灵渊飞了过去,快得让人睁不开眼。

盛灵渊转瞬错开半步,刚好与那童尸擦肩而过——手背上却多了一道刀伤。

宣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背,有种自己也被人砍了一刀的错觉,心肝都颤了起来。

那童尸落在快艇甲板上,身上沾了盛灵渊血的地方被腐蚀了,露出焦黑的皮肉和隐约的骨头。

“天魔血,好厉害。”它笑出了一口森森的牙,“人皇陛下,可是你那能斩断天地的天魔剑已经碎啦,你身上的血,够染遍这片海,杀完我一百零八个分身吗?”

天魔剑……已经碎了……

天魔剑……

宣玑瞳孔一缩,刹那间,千年光阴幻化成一把大锤,直挺挺地砸在他太阳穴上,“嗡”的一声,他身魂皆震。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宫殿,冷极了,否则抱着他的人怎么会一直在发抖呢?

那人冰冷凌乱的发丝垂在他身上,像冬日清晨的锦缎,他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脚下黑压压的一排人头,一群人跪在地上,卑躬屈膝地以死相逼。

“陛下,此剑斩妖王时破损,那妖王早已成妖魔,被这等浊气侵蚀,连高山一族都无药可救。

它与您心神相连,若留着它,必定于您心智有损。”

“您素来兼听自持,近来却时有暴躁冲动之举,可见此乃不祥之物啊,要早做处置!”

“陛下,妖族尚未肃清,江山方才初定,亿万将士尸骨未寒,您背负万民之望……”

宣玑不由得走了个神,心想:盛潇居然也会发抖。

会发抖、人一样的盛灵渊忍无可忍,打断一室喧嚣,森然道:“亿万将士尸骨未寒,丞相想先寒一寒么?”

跪在最前面的老臣伏下头,露出后脖颈子下嶙峋的肩胛,像一匹待宰的老马,引颈就戮。

“下去自己领三十棍。”盛灵渊像历史上的著名暴君一样冷笑,“再有多言者……”

话音没落,桌案上的水杯瞬间炸裂,热茶汤洒了一案,他的笑声里压抑着说不出的杀意,拂袖甩翻了桌案,提剑便走。

一道目光射过来,旁观的宣玑一哆嗦,余光瞥见那些滔滔不绝的脑袋后面,一个戴着面具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无悲无喜,像一尊神龛。

那目光注视着巫人族倾覆,现在,正在注视着他。

那时,度陵宫还没有修完,皇城一片狼藉,皇驾暂停于三十里外的行宫,宣玑已经能脱离剑身四处游荡,没人能看见他。

盛灵渊其实也看不见,但大部分时间,他能共感剑灵的六感,通过眼睛“看”出剑灵的位置,通过耳朵“听见”人们背地里的话。

游荡的剑灵消息总是很灵通,他能仗着隐形,捕捉到第一缕春风,在尘嚣方起时就听见四散的谣言——

“不过是区区一把剑而已,右相多一句嘴,挨了三十军棍……花甲之年的两朝老臣啊!

抬下去就没气了,家人准备披麻戴孝了,陛下是……”说话的人嘴唇动了动,口型像是“疯了”,毕竟不敢说出口,只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

“我听人说,剑有双刃,一边伤人,一边伤己,果然不假。

那天魔剑斩得了妖王,何等威力,自然也能迷惑人心,陛下近年,确实越来越不像往日慈和了。”

“嘘——慎言!”

“有什么,出我口入你耳,此地无他人。

你不知道,我还听说,陛下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两年多才被找回,找回来的时候就带着那把天魔剑,想是多年傍身,感情深厚吧。”

“再深厚,也不过是个器物。”

“我兄长是陛下近卫,他说曾听见过陛下独自一人时对着剑笑……”

“有这等事!”

“那剑莫非真如传说,竟有灵不成?

可……天魔剑的剑灵……得是个……是个什么样的祸害啊!”

“这倒没什么,这些年也没见它作过乱,只是那天魔剑被妖王魔气腐蚀,怕是以后……”

“唉,以往祸乱朝纲的不是柔佞就是妖姬,怎么到我朝成了一把剑?

这都什么事!”

“帝师昨夜观星,连叹数声,只说‘不祥’。”

“祸害!

当真祸害!”

妖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在人们心头留下的阴影没有散,传说妖王生前吞噬了一千个先天灵物,有了九百九十九个分身,命比蜈蚣脚丫子还多,人们做梦都怕他卷土重来。

二十多年离乱,暗无天日,太惨烈了,人族也好、其他族也好,都打得奄奄一息,哪经得起再来一次?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让人不安的说法传了出来——

他们说,人皇的天魔剑在斩妖王的时候裂了条小口,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的妖王钻进去了。

忧心天下的忠臣良将们听了这个事,吓尿了,集体去找高山人王求证——高山人世代炼器为生,在刀剑方面当然是权威专家。

高山微煜王一拍胸脯,表示自己义不容辞,大局为重,个人安危算个鸟。

以后哪怕被人皇记恨也不怕。

于是在帝师的默许下,这个“英雄”带着忠臣们密谋了一场逼宫。

除夕那天的宫宴上,丹离敬了人皇三杯酒。

丹离是帝师,是他的养育者,长者祝酒不便辞,盛灵渊只能喝。

可是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人皇喝完以后,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居然站不稳了。

宣玑预感到了什么,用力一甩头,想要挣脱这段记忆,那觥筹交错的除夕夜宴让他毛骨悚然,他竟一时本能地不想回想。

然而可怕的记忆却早已经埋伏在他识海深处,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丹离在酒里下的药叫“千岁”,取意“一梦千年”。

据说只要一滴,滴在护城河里,顺着上游往下走,能让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传,世上只剩三滴“千岁”,那一晚,全下在了人皇的三杯酒里。

天魔剑被高山王用所谓“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时候,盛灵渊被困“千岁”梦魇中。

但这不代表他听不见。

他从小与天魔剑心神相连,剑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

不过自从盛灵渊成年后,天魔剑似乎也长了些本事和脾气,一人一剑朝夕相处,拌嘴吵架总难免,有时半句话不对付,就谁也不理谁了,气得狠的那一边会单方面地“关上”自己的念头,不让对方听见自己在想什么。

可大概是剑灵一直偷懒,不肯好好修炼的缘故,他始终无法单方面地向盛灵渊“关闭”自己的感官……直到那天。

那是剑灵第一次完全切断了人剑之间的触觉联系,吝啬极了,不想把断剑之痛分给他一点。

然而触觉与痛觉没了,视力与听觉仍在,盛灵渊依然能“听见”,能“看见”,他像个被禁锢在累赘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挣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觉不到四分五裂是什么滋味,可那秘铁落下时,锤断的仿佛是他的肝肠和脊背。

“别听……灵渊,别看……我跟你说点……说点别的……砸了剑身不一定是坏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历四方,不带你去……反正你日理万机……”

“我还想自己尝尝世上的声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头了,有一点滋味,你都要嫌东嫌西嫌古怪……你这人……你这人就配得吃干饭……喝白水……”

天魔诞生的时候,以八十一条人族顶尖高手的命为祭,将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在赤渊深处的不灭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后每一夜,从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晓,幼童和他的剑都会受无限煎熬与焚烧之苦,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不断地挣扎,才能维持一线清明,不至于被那些没有理智的阴灵们蚕食鲸吞。

只有在这反复的磋磨和淬炼里活下来的,才能成为真正镇压群魔的人皇。

这让盛灵渊的童年颠沛流离,也无比孱弱。

上千个夜晚里,人和剑都是听着对方的声音和气息熬过的。

而那熟悉的气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剑从剑尖一直折到剑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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