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黄宗羲，钱谦益皱了皱眉，不知黄宗羲这篇文章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章。

这位复社的弟子有点离经叛道，时不时会有一点新的论调。

钱谦益接过文章，读了起来。

文章标题：《苟利于民则为仁》，开篇便是：

“苟利于民，则为仁，此仁之大者也！”

词句脱胎于张载之言“利于民则为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钱谦益看了，只是微笑不已。

文章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当然是开宗明义：

“古之圣贤，有仁心仁术焉，传之百世，生生不息。

凡继往开来者，皆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理想，弟子曰：为生民立命，是为大仁也，苟利于民，则为仁，此仁之大者也！”

指出只要利于民，便是仁，仁之大者，便是利民。

嗯，不错，这与东林党之力倡经世致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部分便是纵论“两个凡是”，而后否定之。

文章引王阳明的名言：“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于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由此推崇王阳明“解缆放舟，纵横由我”，最后竟然指出：

“圣人之道，仁义二字也！

仁义之道，在于万民之忧乐，不在于圣人片言只语之注释也。

苟不利于民，则圣人之所是未必是；苟利于民，则圣人之所非未必非。”

这黄宗羲真是大胆敢言，不过前有王阳明“解缆放舟”之说，黄宗羲不过是以“利民”为准绳而言之，于圣贤之学可谓是彻底地“解缆放舟”啊！

第三部分重点说的是“工商皆本”，：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

夫工固圣王之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以农为本，利民也，工商亦利民，亦本也！

为佛、为巫、为优倡者，则为末，不可舍本逐末也。”

“夫工者，需穷物之理，格物致知，方始制精工之物，实乃学问之道，岂可贬之为奇技淫巧焉！

今之物理化学，乃是先人格物致知之总结，俱是经世致用之学，儒者以天下为己任，焉能不通此等经世致用之学！

－－－－－－”

文章之结尾部分，但言：

“仁者，圣人言之，孺子学之，匠人不言但行之，皆为仁！

夫行政，利民之政，方为仁政。

设若井田制利民，则为仁政，设若井田制不利民，虽圣贤所倡，亦不能妄称仁政也。

－－－－－－”

“故曰，仁者非空谈泛泛，验之以行，考之以功！

苟利民，庶几可曰仁者矣！”

钱谦益看到这里，捋一捋胡须，脸上带笑，笑道：

“呵呵，老夫读完这篇文章，便联想到了《明报》上刊登的那则白药广告：‘不要看广告，要看疗效！

’，老夫便以这广告词为引，为黄宗羲这篇文章写一个序吧，黄宗羲拜的老师虽然是刘宗周，刘老夫子古板，恐怕看了这离经叛道的文章，是不肯为他作序的。

黄宗羲也尊老夫为师，老夫帮他写序也是该当的。”

黄宗羲是复社一员，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吴伟业、陈子龙、侯方域、吴应萁，这批人都是复社精英。

而东林党元老钱谦益、黄道周、刘宗周则被尊为复社宗主。

所以钱谦益也算是黄宗羲的老师，当然关系远非钱谦益和瞿式耜的师生关系可比，黄宗羲此文若只是署名一个黄宗羲在《明报》上发表，立即便会被天下口水所淹没。

但若是有钱谦益作序，后面有东林党支持，复社也自然成了后盾，情形便大为不同。

钱谦益逢此鼎革之世，以他的见识和水平，自然知道不能墨守成规，因循守旧。

钱谦益既然号称东林魁首，除了道德文章，在政治上自然也不遑多让。

钱谦益昔年有过官场沉浮，故而练就了一副柔软身段，由此更加老辣。

今日之事，依钱谦益的眼光，于国于党于己，都是有益而无害，看准了风向，当然便要见风使舵。

而且，转舵还要转得如行云流水，便如航海多年的舵手一样，那才是他钱谦益的风格。

他钱谦益要是在黄宗羲文章上署名，那是自贬身价，但是作序，既风雅，又表了态。

扯上一句广告词“不要看广告，要看疗效”，深入浅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才是文坛领袖的格调。

郑芝龙在一旁留意了半天，一开始还担心钱谦益这老鸟吊起来卖，这会儿听钱谦益这样一说，心道，这老不死的，老而不死是为妖，扯上的这一句广告词，还真他妈的神了！

郑芝龙从心底里大为佩服，禁不住赞道：

“钱大人真是学究天人啊，在下佩服，佩服！”

瞿式耜在心里也笑了，笑得嘎嘎的，但是面上只是露出微笑，为老师这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所折服。

钱谦益摆摆手，肃然道：

“我大明目下形势并不乐观，有鞑子觊觎，有内贼横行，朝政若是废弛，老臣百死莫赎也！

这些日，朝中混乱，群臣只知因循守旧，皇上欲革故鼎新而频频受阻，唉！

这当口，谣言四起，连股票也连日下跌，人心不稳啊！

老臣此举，不知者以为乃是为了东林一党，实不知老臣为国的一片苦心啊！”

郑芝龙听罢，在心里连忙呼道：停！

停！

停！

我差一点连隔夜的酒饭都要吐出来了。

好在钱谦益的演出适可而止，郑芝龙只是反了一下胃，接下来投桃报李，郑芝龙说道：

“钱大人作序的这篇文章一出，朝中风向一明，朝局立时便会明朗。

呵呵，在下倒是建议钱大人，若是手中有些闲钱，此时正是买入股票的最佳时机，若听在下之言，到时钱大人必然小赚一笔。

那时，在下再来钱大人府上打打秋风，如何？”

郑芝龙的意思是，现在股票正是低潮，起因当然是朝局混乱，钱谦益领导的东林党一站队，站到皇上这一边之后，朝局自然明朗。

此时不建一个老鼠仓，更待何时！

郑芝龙为人还是颇讲义气，否则也断不能领导手下一帮剧盗。

此时依稀有了老鼠仓的说法。

“老鼠仓”本义是指粮仓里的老鼠也是有些危机意识的，大仓的粮食物权毕竟不属于自己，于是老鼠便把粮仓的粮食搬运到自家窝中，再建一个小粮仓，这一下产权明晰，老鼠心中就笃定了许多。

股票操作有“老鼠仓”一说，也是最近才有。

钱谦益属于君子一样人物，当下说道：

“郑大人，呵呵，这份好意心领了！

老夫焉能干此种事情！

至于请郑大人几顿酒菜，舍下还是办得起的，郑大人只要得闲，便可径来敝舍，小酌一番。”

钱谦益心说老夫自己不搞老鼠仓，做代理理财的学生却是有的，代老师理财，总不能算老鼠仓吧！

老师指点一下，这能算内幕消息吗！

瞿式耜却是另有打算，故而说道：

“老师，等此文发表之后，学生再和黄宗羲前来看望老师。

学生想，这黄宗羲是个人才，老师何妨栽培栽培，他日黄宗羲或能在军工学院出人头地，也是老师一番栽培之恩，老师以为然否？”

“嗯，老夫素喜有为俊才，就说老夫请他到府上做客吧。”

*************

第二天，钱谦益作序的这篇《苟利于民则为仁》在《明报》头版头条发表，引起舆情大哗。

不过有钱谦益支持，这些日子《明报》上刊登的辩论文章又是连篇累牍，这一切都是铺垫，有了铺垫，又有东林魁首作序，加上黄宗羲的文章“为民”、“利民”的招牌，也是十分响亮，公众们一番半推半就，竟然也有不少人接受了这等论调。

当然也有反应激烈者，不过《明报》也不拒绝反对者的文章，你要是写得有水平，《明报》俱是欢迎。

当然影响最大的，便是士子和士子的父母，《明报》登出这篇文章，又有文坛领袖钱谦益的支持，估计文凭双轨制通过只在旦夕之间，如此，士子们多一条晋身之道，年轻的士子们当然喜之不胜。

但是年轻的士子们往往选择权有限，父母若是视理工科文凭如洪水猛兽，那就算士子们再怎么心动，那也是白搭。

如今父母们眼见德高望重的钱谦益都站出来，把原来贬为奇技淫巧的理工教学重新定位，这个影响力自然不同，故此也大有一帮家长开始考虑让自己的子弟多一个选择。

崇祯捏着《明报》，正在跟王承恩、公主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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