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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威 (五 上)(1/2)

第二章 天威 (五 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塞北荒原。

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个月,呵气成霜的艰苦环境下,凡是能顺利长大成人者,身体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

被安禄山绑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终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无辜部落锻炼杀人本领,故而个个身上死气十足。

此刻倾巢而出,宛若群鬼现世,连头顶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间被压得黯淡了数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声势,给崔光远、贾昌、苏震、赵复等降官降将带来的冲击,却远不如前两波骑兵。

一些先前已经被战场上的杀气吓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几分期待。

对于如何领军作战,这些人的确都是外行。

可论起勾心斗角,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在当年大唐朝廷里拥有一席之地的人,谁都不会太差。

孙孝哲毕竟是武夫出身,他刚才杀人灭口的举动也太稚嫩了点儿。

落在崔光远和贾昌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定南将军周锐死了!

被安西采访使王洵阵斩!

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自打两百多年前,在中原战场上,武将单挑就已成了历史。

像定南将军周锐这样的高级将领,身边护卫至少不下百人。

在近百名护卫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军阵斩!

那么,将定南将军周锐及其属下一举击溃的那支队伍,会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从叛军起兵以来,一直到今天早晨为止,官军总是一败再败,大伙几曾听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



很多人其实心里头已经彻底绝望,认为天命已经不再属于大唐。

可这一刻,希望却如同余烬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尽管,这一刻,大伙都穿着叛军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热,烧得众人几乎无法平静呼吸。

一个个瞪圆的眼睛,伸长脖颈,向战场中央翘首以盼。

若不是身边还有很多叛军的步卒持刀监视,恨不能策马穿透那层浓浓的黄色烟尘,亲眼看看对面的大唐男儿,究竟是何等的威风!

大唐,大唐,曾经四夷来朝的大唐。

曾经所向披靡的大唐。

拥有她时,没人觉得珍贵。

等到她突然分崩离析了,众人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他们自己的伤亡如何?

他们在击败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会立刻收拢阵型,以防受到叛军反扑么?

他们能是曳落河的对手么?

毕竟曳落河是拿人头堆出来的魔鬼,并且个个都身披两层铠甲?

没人能给出答案,包括对安西军情况最为了解的边令诚,此刻也死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面颊不断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们骑术精良,身手矫健,策马冲过几百步的距离,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对边令诚、崔光远、贾昌等人来说,却像数万年般漫长。

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

紧紧盯着马蹄带起的暗黄色烟尘。

紧紧盯着这团烟尘不断加速,盯着这团烟尘无法阻挡地向战场中央那团烟尘靠拢,碾压。

盯着第一道血光冒出,盯着第一匹战马倒下,盯着第一个人飞上天空,还有尸体下落时,那片耀眼的血光。

没人能分辨出战死者的身份,被又浓又厚的烟尘所阻隔,连两军交战的声音听起来都模模糊糊。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所有声音却又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惨叫声,悲鸣声,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脆响,鲜血喷到空中时的呜咽,甚至连灵魂脱离躯壳时的哭泣与不舍,都被秋风从战团中送过来,一丝不漏地送进众人的耳朵,送进众人的心脏。

凝聚于战场中央的烟尘突然散开,曳落河们的身影在烟尘中出现。

借助战马冲起的速度,他们挥动手中的铁锏、狼牙棒和铁蒺藜,砸向挡住去路的人,不管对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国铠甲,还是大燕国征衣。

而那些挡住了曳落河前进路线的人,则像秋天的麦子一样向两旁倒去,白花花的脑浆和红鲜鲜的血肉四处飞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们大声咆哮,鬼哭狼嚎。

将恐惧向瘟疫般,播洒进战场中所有人耳朵。

没有愿意跟魔鬼和野兽作战,也没人愿意跟魔鬼和野兽同行,挡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纷纷避让,其中有阿史那从礼的部族武士,也有从西域远道赶来的诸侯联军。

黑暗迅速笼罩了大地,然而却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挡在了黑暗面前。

还没等大伙看清楚光明的来源,黄色的烟尘忽然又合拢,吞下了交战中的敌我双方,也吞下了一切声音。

“哇......”有人受不了战场上传来的压力,狂吐不止。

吐完了,却连嘴角的秽物都顾不上擦,继续抬起眼睛观看。

秋风若有若无,暗黄色的烟尘忽浓忽淡,传过来声音和画面,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断续续。

大伙仿佛什么都能看见,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屏吸屏得太久,忘记了换气,而被憋得头晕目眩,却始终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无论在内心深处期待孙孝哲打赢这场仗,还是王洵打赢这一战,他们都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可最后的结果偏偏迟迟不肯现身,孙孝哲带着曳落河已经冲进战团有一段时间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现,也有一段时间了。

可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团却依然处于胶着状态。

只看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肢体飞出,不断有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跑向荒野,却看不到任何胜负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曳落河们在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安西军在邀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边的战鼓响个不停,被孙孝哲留在中军的心腹们,将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罢手。

血雾从战场中涌起,涌上天空,给天空中的云朵染上一团红色镶边儿。

仿佛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阳悄悄地躲入了云层之后。

战场中的景色瞬间变得昏暗起来,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压抑。

崔光远、贾昌等人盼望着、期待着,期待着,盼望着,越是关心,越觉得恐慌。

以至于有股寒流从脚底慢慢涌了起来,沿着小腿和大腿进入腰腹,进入胸口,将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围,慢慢压得暗淡无比。

他们的四肢和血液也变得一边冰凉。

战斗胶着的时间越长,对人数少的一方越是不利。

而众所周知,安西军参战人数,只有叛军的三分之二!

他还能支持多久?

他能不能平安撤离?

一时输赢其实没有必要在乎,毕竟他年纪只有孙孝哲的一半儿,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

“咚——”“咚——”“咚——”就在大伙等得几乎精神崩溃之际,几声单调的鼓声,从战团后透了出来,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缓而坚定。

是安西军的战鼓!

肯定是!

先前就是隐隐听见了这种鼓声,孙孝哲才变得焦躁不安。

一霎那,崔光远几乎要跳下战马,跪在地上感谢上天。

他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战败,他还有希望平安撤离,安西军还有希望保留一丝火种,大唐还有希望保留一线生机......

“咚——”“咚——”“咚——”,仿佛是幻觉般,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节奏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崔光远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动作,唯恐一不小心,就从美梦中惊醒,从此永远与光明隔绝。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永乐原。

太阳被乌云挡住了,秋风冷得像万针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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