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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亮(下)(2/4)

禾晏背对着门,慢慢的滑坐下来。

是啊,一年两年便也罢了,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主子屋里的丫鬟,主子高看谁,便不敢践踏谁。

这两人既能如此若无其事的谈论她,便可知,许之恒在屋里,并非如在她眼前那般无怨无悔。

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无怨无悔。

禾晏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亮灯,于她来说,都是一样黑暗。

忽然就生出一股万念俱灰的感觉。

幼时练武,少时进学,后来上战场,争军功,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为一切都能重头开始,却又在此时陷入黑暗,并且将一辈子都困在一方四角的宅子,走一步也要人跟着。

人的绝望,并不是一朝一夕累积的。

那些平日生活中的小事,蚕食鲸吞人的热情,热情一点点被消耗殆尽,失望和沉重一层层压上来,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落下,哗啦一声,希望沉入水底。

绝望铺天盖地。

她摸索着,慢慢的站起来。

屋子里有衣裳剩下来的腰带,她胡乱的抓起外裳披上,拿起失明时候用的竹竿,颤巍巍的出了门。

山寺里人本就稀少,又因外面天黑下雨,僧人早就进了佛堂。

她一路胡乱的走,竟没撞上旁人。

多亏少年从军时,勉强养成对路途记忆力惊人的习惯。

她还记得上山时候许之恒对她说过,寺庙不远处的山涧,有一处密林。

悬流飞瀑,如珠玉落盘,壮丽奇美。

有山有水有树,算不错了,可惜的是今夜下雨,没有她喜欢的月亮。

一个瞎子出门,总归是不方便的,尤其是在泥泞的山路里。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被石头绊倒多少次。

只觉得浑身上下衣服湿淋淋的,发髻也散乱了。

到最后,气喘吁吁,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

她摔倒在一棵树前,脑袋磕在了树干上。

禾晏伸手摸索过去,这棵树很大,应当是上了年纪的老树。

有瀑布的密林,大约是找不到了,就在这里也行。

她向来对于外物并不怎么在意,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搬到了一块石头。

精疲力竭,禾晏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雨下的小了些,绵绵密密的打在人身上。

年轻女子仰头看向天空,仿佛能看见月亮似的。

只有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

“舟载人别离,月照人离别。”

对于这个人间,她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地方。

唯一的不舍,就是今夜没有月亮。

禾晏慢慢的站起身来,摸到手边的布帛,布帛被系的紧紧地,她往下拉了拉,很稳,应当不会断开。

一脚踢开了石头。

……

被拧成绳子的布帛应声而断。

禾晏猝不及防,摔倒在了地上。

满地的泥泞溅在她身上,她怔然片刻,突然明白,这根布帛断掉了。

竟然断掉了?

一瞬间,她的心中,难以抑制莫名的委屈和酸楚,哽咽了一刻,接着小声抽泣,再然后,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禾晏很少掉眼泪。

一个将军,掉眼泪是很影响士气的行为,战场上,她永远要保持自己自信满满精神奕奕的模样,好似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影响到她的判断。

等不做将军时,再想要掉眼泪,便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可人总有脆弱的时候,被冷落的时候可以忍住,失明的时候可以忍住,听到侍女嘲讽奚落的时候可以忍住,被婆母暗示成为拖油瓶的时候可以忍住。

但如果连寻死都不成,连布帛都要断掉,她就会忍不住了。

眼泪滚烫,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没入身下的泥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她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间,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是个男子的声音,风雨里,嗓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不耐烦,问:“你哭什么?”

禾晏的哭声戛然而止。

肖珏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是个寻死的女人,浑身上下都写着狼狈。

穿着白色的里衣,却拿了件红色的外裳,外裳连腰带都系反了,许是路上摔了不少,衣裳都磕破了几条口子。

她的脸上亦是脏污不堪,跟花猫似的,到处是泥。

肖珏自来爱洁,只觉得这一幕十分刺眼,终是忍不住掏出一方白帕,递过去。

那女人却没有接,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问:“你是谁?”

他意外一瞬,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有些游离,思忖片刻,收起帕子,蹲下身问:“你看不见?”

女人愣了一下,凶巴巴的回答:“对!

我是个瞎子!”

说的趾高气昂。

飞奴站在他身后,就要上前,肖珏对他轻轻摇头。

禾晏警惕的握着拳。

不过是想要静悄悄的上个吊,现在好么,布帛断掉了,还被陌生人看到了窘迫的情状。

为何老天爷待她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肖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飞刀,方才,就是他用这个擦断了树上的布帛。

“你想干什么?”禾晏问。

肖珏:“路过。”

他实在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好心人。

做到此步,已经仁至义尽。

肖珏站起身,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飞奴凑近,低声道:“今日玉华寺只有翰林学士许之恒和他的夫人,此女应当是前段日子眼盲的许大奶奶,禾晏。”

禾晏?

他挑了挑眉,禾如非的妹妹?

肖珏转身去看。

女人已经摸索着找到了断成两截的布帛,布帛并不长,但断成两截,倒也还能用。

她先是用一半的布帛在自己脖颈上比划了两下,确定了还能用,便颤巍巍的用这布帛打个结。

她居然还想再次上吊。

肖珏有些匪夷所思,过后就有些想笑。

这种执着到近乎愚蠢的劲头,和她那个堂兄实在很像。

大多人寻死,不过是一时意气,仗着一口气上吊投湖跳断崖,至于真到了那一刻,一大半的人内心都会后悔,只是后悔已经晚了。

这女人既然已经尝过濒死的滋味,当不会再次寻死,没料到如此执着,绳子断了也要继续。

他本该不管的,没人会拦得住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但肖珏脑中,忽然浮现起许多年前,亦是这样一个中秋夜,少年忐忑的回府,等来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眼前的一幕似乎和过去重合了,有一瞬间,他分不清这是今夕何夕。

飞奴在背后,不解的看着他。

肖珏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走过去到那女人身边,问:“你为什么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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